从渴望走出贫瘠农村的少年
到学成归国扎根农业的学者
从用心倾听农民的呼声
到用科学丈量乡村的变迁
他用四十年的坚守
将毕生所学深深镌刻在祖国的大地上
田间小路成了他前往办公室最长的走廊
“兴趣、努力、坚持、担当”
八字箴言播种桃李
一腔赤诚守护着国家粮食安全
今天
让我们一同走近
优秀共产党员标兵
现代农学院院长黄季焜教授
听一位北大农经人
顶天立地与脚踏实地的故事
黄季焜教授
在黄季焜教授的电脑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有一个名为“时间表”（Timetable）的文件夹。点开后，27个Word文档按年份依次排开：Time-1999、Time-2000……Time-2025，整整齐齐，一年不落（注：1999年之前记录在旧的文字软件系统）。随意打开一份，页面都清晰地分为三部分：am（上午），pm（下午），ev（晚上）。内容诸如：上午与某某博士生科研讨论，下午核对乡村调研数据，晚上修改学生论文……；末尾还会标注一行“与Don共进晚餐”或“审阅WD论文”等。完成当日工作，他会用红笔在文件里划一条斜线，表示“任务清账”。三十年，这些经年累积的时间表，宛如一部无声的自传，记录了一位学者如何将一天24小时精细切割。它们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黄季焜教授严谨治学的日常。
黄季焜教授的部分“Timetable”展示
缘起农业经济管理，学成归国再出发
1962 年9 月，黄季焜出生在福建长乐一个农村家庭，粮食在记忆里是按勺计量的紧缺物，“家里粮食不够吃，但我是被特别照顾的人，可能我是长子、长孙的缘故。童年时农村的落后和贫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黄季焜笑着回忆。
少年心里刻下改变命运的渴望，他跟着母亲种田，帮着父亲担肥，汗水里凝结着“走出去”的决心。1980 年，十八岁的黄季焜来到南京农业大学开始了求学的生涯。当年第一志愿填的是园艺专业，他向往花卉与果树，命运却偏爱曲折，他被农业经济管理专业录取。
大学期间农经课程学习和农村实习，使这个十几岁的福建少年爱上了农经专业。
我开始意识到，离开家乡并不意味着与农村永远脱离。真正的解脱不是逃离，而是让更多的农民摆脱贫困。
十八岁的少年由此与农业经济管理结缘。
从南农毕业后，黄季焜进入中国水稻研究所农经区划系从事研究工作。几年后，他获得国际水稻研究所（IRRI）研究生奖学金，赴IRRI和菲律宾大学攻读农业经济专业博士学位。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再到攻读博士的各个阶段，有多位老师对黄季焜的帮助很大。他回忆道：
从我出国学习以来，对我事业影响最大的是我的博士导师Cristina C. David教授，她是国际水稻研究所（IRRI）社会科学系系主任。从菲律宾大学和IRRI博士毕业后，我继续在IRRI的社会科学系从事博士后研究。当我考虑是回国还是去其他国家工作时，她做了一个握紧拳头、先收回再有力地打出去的动作，告诉我说：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先回国工作，把中国的农业问题搞清楚了才能更好地积累研究基础。
导师那句简短有力的话和那个动作，像一记重槌落在黄季焜心上：真正的学术战场在祖国。故乡的贫困记忆、大学农村调查的震撼、改革开放后中国乡村对知识与技术的渴求，一齐涌上心头。1992年黄季焜从国际水稻研究所完成博士后研究工作后，他毅然回国继续在中国水稻研究所工作。这一年，他30岁，立下志向：用经济学的工具丈量中国农村的脉搏，为农业和农民解决真问题。
1990年获菲律宾大学博士学历
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
农业经济管理是一门将经济学、管理学与农学等自然科学相交叉的学科，注重理论研究与实证分析相结合。它既需要扎实的理论基础、模型方法，更离不开脚踩泥土的实证验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末，黄季焜研究涉及水稻经济、农村土地制度创新、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农民增收等农业、农村和农民发展问题。黄季焜发现这些研究都卡在“数据”二字——宏观统计固然重要，却不足以揭示微观决策背后的行为逻辑，更难以深入研究“三农”问题，他萌生了建立大规模农村追踪数据库的想法。2000 年，“中国土地改革和农村劳动力就业追踪调查”（之后改名为 “中国农业与农村发展追踪调查”）正式启动。最初只在6省60个村的1200户开展定点回访，随着资金与团队壮大，样本逐步扩展至全国9省、59县、369村、3918户农户，追踪调查涉及农户经济和村庄变迁的方方面面，为学生提供了深入农村入户调研的宝贵机会，为他创建的中国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同事们的研究提供坚实的数据支撑。几十年来，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夏季都阻挡不了黄季焜和他团队的脚步。他们跑遍了全国所有省份，足迹遍布广大农村的田间地头，研究内容涵盖了“三农”的所有领域。黄季焜常说：
课堂里的理论和模型如果找不到田里的坐标，就难以研究并解决农业农村农民面临的大问题与真问题。
为此，他给学生立了几条“硬规矩”。第一条便是 “先下村，再开题”：任何研究设想，都要在正式立项前到村庄里“过一遍筛”——走访乡镇干部，蹲点村民小组，坐在农户的土灶旁听他们的听他们的心声。只有确定问题在乡村“站得住脚”，有微观基础，论文才能开题和继续推进。第二条是 “数据一手拿，资料当天算”：调研小组白天入户问卷，晚上便集中复核。谁负责哪张表、哪项指标，签字留痕，当天不清理，第二天不得出发。
2011年在河北农村调研
2018年在山东农村调研，与农户合影
2023年在山东农村调研，与种植户和地方人员合影
这样的严格要求，源自他对“三农”工作特殊性的深切体悟，他反复强调的一句话：“研究方法只是手段，思路比方法更重要。从农民那里调查来的问题和建议，才真正接地气。” 农业问题往往层层嵌套：例如，一亩地上既有土壤、水分、气候、不同农作物生长周期等自然资源与农学变量，又有农户特征、农作物生产周期各阶段生产资料与劳动投入以及技术采用等生产变量，还有土地租赁和农民组织等制度变量以及市场购销与生产补贴等政策变量。只有系统收集微观层面的这些数据，才能真正地发现问题、科学地分析因果关系、提出有实证依据的可操作性的建议与措施。因此，在黄季焜的培养体系里，学生必须全流程参与农村的实地调研——从抽样方法、问卷设计和预调研，到室内与实地的调研培训和最后的入村入户调研，农村村庄和入户调研从炎热夏季的屋下、田间和路边，到寒冷冬天的屋内、炕头和火炉边记录下了农户的生产和生活以及诉求和希望。
20多年来，黄季焜团队过去和现在的所有学生以及来自全国其他高校的成千上万的学子，在祖国大江南北广袤的农村留下“求学于乡野”的身影：川西旱塬的日出、赣鄱丘陵的月夜、黄淮麦田的热浪，江南飘香的稻花，东北黑土地的春耕，新疆棉花的崛起，都见证着问卷翻页的沙沙声。
几十年的坚持，积累的海量一手数据如同“时间的年轮”，其价值远超数字本身，为团队构建解读中国粮食安全、高值农业发展、农村经济转型和农民增收的系统模型奠定了坚实基础。“民以食为天”，食物安全是国家全局性、战略性问题，也是国际社会长期关注的焦点，近年来更成为全球论坛的重大议题。确保国家粮食安全和重要农产品供给始终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黄季焜在其专著《中国农产品供需与食物安全的政策研究》中，系统剖析了影响农产品供需与食物安全的关键因素，并创新性地将研究视角拓展至常被忽视的非传统因素，深化了对食物安全形成机理的理解，拓展了其研究范畴。在方法论上，他构建了具有原创性的食物供需计量经济系统模型，其研究结论为国家食物安全预测系统模型及其关键参数的动态优化提供了坚实的实证支撑，显著提升了预测的前瞻性和准确性。基于此，他提出了涵盖食物消费、生产、贸易和安全保障的未来中国农业发展新思路。2024年，这部凝聚心血的专著荣获教育部第九届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这正是对他的努力的最佳印证：“好模型要顶天，与国际前沿对接；更要立地，踩在乡村的土地上。”
黄季焜教授所著的《中国农产品供需与食物安全的政策研究》一书
在日常的研究中，黄季焜常以“三问”来检验研究价值：是不是国家最关心的“大问题”？是不是基层最急迫的“真问题”？是不是学界尚未探及的“新问题”？黄季焜分享了一些典型的例子，第一个是某项研究认为高铁速度降低到350公里/小时后减少了空气污染，从而影响了小麦单产。他说高铁使用电力，排放远低于重卡；高铁减速在广阔的田野上的温室气体排放微小变化对小麦单产影响，既不是新问题，也不是大问题，更不是真问题，是无聊的问题，研究毫无意义。第二个有关平台经济和农民增收问题：平台公司声称显著提高了广大农民的收入。黄季焜团队走访26 个县后指出：多数农户销售给平台公司的价格和线下批发商的价格没有显著差异；到2024年初能够在线上销售农产品的农户只有0.23%，而且这些能够在线上销售农产品的是有较高数字素养的农民或他们的小孩帮助线上销售。他呼吁各级政府要把提升农民数字素养和产销经营能力作为数字农业农村发展的重中之重工作，让数字技术惠及广大农户。第三个涉及土地托管与单产下降：多篇“论文”和许多地方的新闻宣传都报道土地托管使农地增产和农民增收。可在他的跟踪点和一项专门开展的土地托管研究里，托管企业因缺乏农作物生产与田间管理经验和劳动力，其单位面积产量（单产）显著低于被托管农户之前的单产。他把这一发现写进报告，呼吁“慎用一刀切的托管模式”，特别是在小农户还是农业生产经营主体的乡村。黄季焜说：
学术与政策之间没有平行线，数据是它们的交汇点。只要肯下田，真问题就会浮出水面。
迄今为止，黄季焜和团队已向国家政府部门递交政策简报100余份，研究议题覆盖粮食安全和高值农业发展及农民增收、农业科技体制改革与农业产业科技发展、现代种业发展和生物育种技术发展、农产品市场改革与农业对外开放、农业生产支持与补贴政策、水土资源永续利用与生态及低碳农业发展、农村人力资本提升和政策、农村公共物品服务和城乡融合发展、农村经济转型和政策等农业、农村和农民发展的关键领域。每份报告的内容都来自详尽的村庄与农户的微观数据、产业调研与情景模拟支撑的结果，其中70余份获得中央领导批示，为推动“三农”领域的发展和改革做出了农经学家的重要贡献。
2019年6月在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年会上发言
2024年北大中国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在印度新德里召开新一届学术委员会会议
八字箴言育桃李
你来自农村吗？你去过农村吗？你在农村做过调研吗？
黄季焜对研究生面试时总会提这三问。若学生通过面试被录取，他会建议学生在学校学完理论和方法课程后，先去农村调研，最好在农村住段时间：住农户家、吃锅边饭、跟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回来再谈选题。
缺乏深厚农村生活体验和情感联结的人，很难做出真正有价值的农业经济与政策研究。
在课堂上，黄季焜把三农战略搬进教室。他将粮价双轨制改革、乡村产业集群、生物育种产业化等国家战略放进教学大纲，并要求学生把“研究问题导向—田间实证简要—研究政策价值”写进研究设计。“选题一定要切中‘大问题、真问题、新问题’”他在农业经济研究前沿课程的第一讲就划下红线。
在农村调研方面，他不但坚持每月都要到农村基层调研或与县乡负责“三农”发展工作的干部座谈，而且也要求学生也要“顶天立地”。只要不影响学生课程学习，他常常带领学生下乡调研，培养学生知农爱农的情怀和发现大问题、真问题或新问题（或前沿问题）。他与学生赶在农民早上外出前入户访谈，夜色下在回招待所的路上还要思考着一天的调研发现与收获，因为晚餐后或午夜前还有调研结果的交流总结以及明天的工作计划。他笑言：
虽然我的许多学生比我年轻，但开始的时候还真跟不上我的工作节奏。但一段时期后，我很高兴，因为他们也学会了起早摸黑，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也把青春写进了大江南北。
田野调研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航班延误导致与乡村干部和农户的约访被迫取消；暴雨冲毁乡间小路或冰雪封路导致回不了县乡的驻地；方言差异挑战着沟通效率，甚至影响调研数据的质量；为了配合村干部和农户的作息，常常只能在夜晚登门，以免耽误他们白天的农忙……然而，当调研结束时，老乡们往黄季焜和学生的口袋里塞花生或土特产，或是笑着说“现在你比我家那口子还清楚我们种啥、养啥、愁啥”的那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作感动。农民们的朴实与信任，不仅让黄季焜心怀感激，更坚定了他为“三农”工作和为农民发声的责任和担当。
2022年在北大办公室
黄季焜基于自己的经验把育人理念浓缩为八个字：“兴趣、努力、坚持、担当”。他认为“兴趣”是希望青年学生能始终保持对工作的热情与兴趣，因为兴趣是做好一切工作的前提条件；“努力”是希望青年学生继续保持努力学习与奋斗的精神，因为努力是实现自身价值与梦想的基石；“坚持”是希望青年学生坚持不懈、永不放弃，因为坚持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担当”是希望青年学生不仅要对自己的事业负责，更要为农业农村农民的发展贡献力量，为农业强国建设和农民共同富裕贡献力量。
2021年参加现代农学院运动会与学生合影
他至今已培养毕业硕士、博士及博士后120多位，其中近20位获得国家自科基金委“国家杰出青年基金”或“优秀青年基金”资助、受聘教育部“长江特聘教授”或 “青年长江学者”、以及万人拔尖和神农人才等国家人才计划资助。他于1995年创建的“中国农业政策研究中心”（China Center for Agricultural Policy, CCAP）是国家自科基金委首批“优势创新群体”，培养了一批在农业农村发展和政策研究与实践中的领军人才。黄季焜说：
我认为中心的‘求真务实、协力创新’精神或研究生态，锻炼并促进了每一位在中心工作的老师和学习的同学能够走向成功之路。
今年6月底，在北京大学现代农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担任致辞的黄季焜院长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
既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知农爱农是初心，强农兴农是抱负。
台下掌声响起，燕园微风中摇曳的绿叶与波光粼粼的未名湖仿佛也在点头表达着赞许，它们见证了黄季焜教授一年365天，除了春节休息几天以外，每个星期从周一工作到周日，每天从早上工作到晚上十点甚至十一点以后的场景。
四十多年前，那位在稻田边立誓改变农村发展和贫困面貌的少年，如今正以丰硕的学术成果、优秀的人才培养和高端的智库建设践行着最初的誓言——一篇篇掷地有声的高水平论文和一部部凝聚心血的学术专著相继出版，一批批受其感召的青年才俊投身乡村振兴事业，更有一份份切中肯綮的调研和政策咨询报告直指三农问题核心与政策建议。他毕生践行着“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信念，心中装着家国天下的星空。田野深处，下一场调研已在等待；办公室的灯下，新一份问卷尚待复核。燕园里，一位对“三农”饱含深情的共产党员学者在辛勤耕耘。
参考资料：《黄季焜：为农民说话》（大众日报）、《兴趣、努力、坚持和担当 ——北京大学现代农学院院长黄季焜在现代农学院2024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北京大学现代农学院官微）、《北大，94项获奖！全国第一！》（北京大学官微）等。
来源 | 北京大学融媒体中心、北京大学现代农学院
采写&编辑 | 史童月、陈蕾
图片 | 受访者提供
排版 | 史童月
责编 | 陈蕾